天子近臣 書家領袖──張駿草書《思補堂詩軸》初探 (高明一)

2016-05-16

天子近臣 書家領袖──張駿草書《思補堂詩軸》初探

高明一


張駿 草書致畢玉《思補堂詩》

此件書蹟,為在北京已有一定身份的明代宮廷書家張駿於五十一歲時,以狂草書風寫下〈思補堂詩〉來酬答在成化元年退休的河北曲陽縣令畢玉。

受贈者畢玉,早字廷璽,晚字舜修。祖父畢震,衛所軍戶,戌守於南直隸大河右衛,地屬江蘇淮安,於是從安徽當塗縣舉家定居於此,成為淮安人。父親畢昇,字文德,捐錢為義官,從事「建義學、置義冢、鑿義井」、「構橋平道」的社會工作。畢玉進士出身,天順年間擔任河北曲陽縣令,就任後第二年,想在官廳之後建立休息的「燕居之所」。七十二年前,明太祖洪武時期的曲陽縣令朱伯堅建有思補亭,後廢,畢玉於此地重建,仍以「思補」為堂名。「思補」典故出於《左傳·宣公十二年》:「林父之事君也,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,社稷之衛也」,畢玉以為堂名的深意是「思所以補報廷也」。為了紀念此堂的建成,敦請景泰五年進士,時任翰林院編修邱濬(1418-1495)撰寫〈思補堂記〉。成化元年(1465),畢玉「以父老歸養」、「時將效忠而為孝所迫」,於是辭官。成化四年,父親畢文德去世。此時,景泰二年進士,時任經筵講官楊守陳(1425-1489)請假回鄉,途經淮陰,畢玉敦請為父親撰寫〈故義官畢君墓誌銘〉。後,又敦請景泰五年進士,成化元年(1465)出為福建汀洲知府,後招忌罷官的張寧1426-1496)撰寫〈思補堂記〉。

畢玉父親去世後十一年,張駿作〈思補堂詩〉並以草書相贈,細看此詩,意涵已有改變,第一、二與第四句都講歸隱的心態,大意說年紀未老就決心歸隱,效法陶淵明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」的閒適生活,此時已見白髮且頭髮稀疏,在青山茅屋間,過孤雲野鶴的生活。第三句的「夢入九重思湛露,必存寸草答春暉」中的「九重」是指朝廷,「湛露」典故出於《左傳‧文公四年》「昔諸侯朝正於王,王宴樂之,於是乎賦《湛露》。則天子當陽,諸侯用命也。」後來比喻君主的恩澤。「必存寸草答春暉」則是出自唐但詩人孟郊〈遊子吟〉「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」,後來比喻父母的恩情,難報萬一。後來,畢玉向成化二年榜眼、成化二十二年主考應天府鄉試的程敏政(1445-1499)求詩,程敏政作〈思補堂為畢知縣賦〉以贈。

畢玉依序請了邱濬、張寧、張駿、程敏政為思補堂作詩文,張駿是唯一非進士出身,畢玉向張駿求詩外,更重要的是求字。張駿草書〈思補堂詩〉的款書「文華殿直中書」是實際的工作職務,中書舍人是從七品官,執掌「書寫誥敕、制詔、銀冊、鐵券」,位階不高。關鍵是「文華殿直」的職稱,「殿直」是皇帝侍從官的稱呼,文華殿靠近內閣,明代皇帝常在文華殿思考政務,為休息的便殿,明代沈德符(1578-1642)的《萬曆野獲編》卷九〈內閣‧兩殿兩房中書〉有此紀錄:「其中書房入直者,稱天子近臣,從事翰墨,如閣臣王文通以永樂甲榜翰林修撰,供事文華殿;宣德年間,沈度已正拜翰林學士,沈粲已官右春坊右庶子,尚結銜文華殿書辦。李應禎自乙科入官太僕少卿,其稱亦然。」張駿「文華殿直」的身分,令人側目。

《明武宗實錄》記載張駿卒於正德四年,經歷「檢討員外郎、山東參議、太常寺少卿、光祿卿銜致仕。」依據《明孝宗》、《明武宗》實錄,以及張駿的傳記〈張宗伯南山公傳〉記載,張駿在中書舍人之後陞「驗封副郎」,後陞山東參議,弘治十二年(1499)陞太常寺少卿,弘治十四年(1501)陞光祿寺卿,正德元年(1506)以光祿寺卿致仕,但仍為文華殿辦事。正德二年重新起用,原因是「取其草書狂怪,(劉)瑾獨喜之。會進呈《通鑒纂要》,間有訛字,令駿等再謄,遂以為勞進禮部尚書。」張駿在正德元年光祿寺卿致仕時「年幾八十」,〈張宗伯南山公傳〉記載「旋進禮部尚書,時公年已八十」,在正德二年張駿為禮部尚書時,年已八十,古人以虛歲稱年,故實歲為七十九。張駿在正德四年(1509)八十一歲去世,回推生年為宣德三年(1428),所以此件寫於成化十五年(1479)的〈思補堂詩〉,張駿時年五十一實歲。

明代正常升遷,九年為一考核,張駿在成化元年為中書舍人,故在成化十年(1474)陞「驗封副郎」,草書〈思補堂詩〉寫於成化十五年,款書的官銜是「進階奉訓大夫、吏部尚書員外郎」,同時鈐有「天官大夫」印。「天官」是吏部的別稱,「大夫」在明代是指尚書省六部諸司郎中,所以「天官大夫」指的是吏部尚書諸司郎中,正五品事務官。「奉訓大夫」為從五品文散官階,有此官階,才能受相應的官職。明初朱元璋廢宰相,設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部尚書,六部直達皇帝,下設諸司,分成郎中、員外郎(副郎)、主事等三個階級,為事務官,郎中等同於現今的司長,員外郎等同副司長,所以「吏部尚書員外郎」全稱「吏部尚書諸司員外郎」,簡稱「吏部員外郎」或「吏部副郎」,從五品事務官,與「奉訓大夫」從五品文散官階相符。張駿「驗封副郎」屬吏部,執掌文職官員之封爵、議恤、褒贈、任用吏員等事,以現今官職來比擬,如同中央人事行政司副司長。於是「文華殿直中書、進階奉訓大夫、吏部尚書員外郎」的官銜,要理解成雖是擔任「吏部尚書員外郎」行政事務部門的副主管,但主要工作內容是在文華殿內從事書寫官方的文告。

畢玉敦請張駿作〈思補堂詩〉,看重的是他官方的書法身分,這是公務之外的私人酬答,張駿採取唐代狂草書家懷素的風格加以變化來寫贈,這樣的書風,和華亭同鄉進士出身的文人書家張弼相近。祝允明在嘉靖五年(1526)的〈書述〉中,以地區做分類,將張弼與張駿並論,說到「又有張天駿者,亦將婢學夫人,咄哉!樵爨廝養,醜惡臭穢,涊淟齒牙,恐異時或得其跡,失其名,妄冒誤人。贅列紫薇郎署,分科木天,執事左閣,絲綸後先,匪此能悉談者。」主要是張駿因為劉瑾的關係而陞到禮部尚書,祝允明從書如其人的角度來批評,說到將來得到張駿的書法,若是失去了款名,會被誤以為是張弼。由於張駿的生卒年已經考訂出來,可知晚於張弼三歲,更可知的是,二人相識。張弼〈天駿弟小星槎〉「玉河東畔小星槎,穩繫扶桑看日華。吟渴何愁㱃無酒,舉頭東海浩無涯。 」張弼另有〈懷天駿弟二絕〉「海國茫茫獨鴈飛仲宣樓上又斜暉杏園春信催行李,好製燕都遠客衣。」,「倚天長劍重須磨,越砥鵜膏今若何。聞道有人占北斗,雙龍紫氣近尤多。」張駿在成化元年以中書舍人的身分赴北京,此時張弼未成進士,隔年才進士及第,從這三首詩意來看,或許寫於成化元年。於是可以理解,張駿與張弼的狂草書風是同時出現,張弼是進士出身,因受到主流文人的稱讚而高度的書名。張駿在北京的書法地位,〈張宗伯南山公傳〉記載弘治十二年陞太常寺少卿時「提督文華殿儒士習楷篆」,可知是弘治晚期的宮廷書家領袖。

主流文人的發言,導致書法史上對於張弼的重視遠多於張駿,以致張駿傳世的墨跡不多。藉此藏品,可重新認識張駿當時的書法地位,也可理解退休的河北曲陽縣令畢玉,為何會請求非進士出身的張駿來書寫擅長的狂草書,來作為人情的酬答。

(高明一)

 

參考書目
1. 邱濬,〈思補堂記〉,《重編瓊臺槁》卷十八,收在《文津閣四庫全書》集部 別集1252(北京市:商務印書館,2006),頁162。
2. 張寧,〈思補堂記〉,《方洲集》卷十八,收在《文津閣四庫全書》集部 別集 1251,頁337-338。
3. 程敏政,〈思補堂為畢知縣賦〉,《篁墩文集》卷七十三,收在《文津閣四庫全書》集部 別集 1251,頁360。
4. 楊守陳,〈故畢君墓誌銘〉,《楊文懿公文集》卷十七,收在《四庫未收書輯刊》第伍輯17(北京市:文物出版社,2000),頁536。
5. 張弼,《張東海先生詩集》四卷(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正德十三年周文儀福建刻本),收在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 別集類》第39冊(台南縣:莊嚴文化出版社,1997),頁399、428。
6. (明)何三畏編,《雲間志略》卷八,佚名,〈張宗伯南山公傳〉,收在《四庫禁毀書叢刊》史部第8冊(上海市:上海大學出版社,2016),頁317。
7. 徐連達,《中國官制大辭典》(上海市:上海大學出版社,2010),大夫、天官、吏部員外郎、員外郎、奉訓大夫諸條,頁30、87-88、347、428、460。
8. 黃彰健,《明實錄57明孝宗實錄》(臺北南港: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,1964),卷一五五‧弘治十二年十月〈張駿陞太常寺卿條〉,頁2785。
9. 同上,《明實錄58明孝宗實錄》,卷一八二‧弘治十四年十一月〈張駿陞光祿寺卿條〉,頁3345。
10. 同上,《明實錄61明武宗實錄》,卷十‧正德元年二月〈張駿致仕條〉,頁0318。
11. 同上,《明實錄63明武宗實錄》,卷三十一‧正德二年十月〈致仕張駿文華殿辦事條〉,頁0770。
12. 同上,《明實錄63明武宗實錄》,卷三十二‧正德二年十月〈張駿陞禮部尚書條〉,頁0796。
13. 同上,《明實錄64明武宗實錄》,卷五十二‧正德四年七月〈張駿卒條〉,頁1191。

注釋